走,去看看那湾长江 | 汤世杰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5-21 01:04:47


清明回老家,去父母青草荫荫的老坟前敬杯水酒,点把香烛,插几串清明吊。站在半山放眼一望,就见不远处,从三峡冲出来的长江,到那里已放缓了脚步。春日阳光下,那湾波光粼粼的江水,如一枚亮亮的眸子,骤然就叫我有些动情。心里便骤起一念:既已回来,怎能不专程去看看那湾长江呢?

    

我说的故乡长江,是刚出了三峡,那湾变得有些悠缓的江流。紧邻的上游,乃东晋袁山松《宜都记》里描述过的“两岸高山重障,非日中夜半,不见日月,绝壁或千许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像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猿鸣至清,山谷传响,泠泠不绝”的长江,也是郦道元《水经注·三峡》中描摹过的“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的三峡。一俟出了西陵峡口,过了南津关,便自改了性情——大自然极性情也极懂韵律节奏,一泻千里后便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款款而行了。沱沱河一带的长江源头虽至今没去过,上游万山之中金沙江的渺若一线,往下云浮江汉的九派黄鹤,崇明岛一带的苍茫海天,倒是都见过了的。那些江流都有无数人赞颂过,惟故乡这段江水,倒少有人提及。文字总比肉身更長久。我虽从没忘记过她,从小到大,只当她是个相识多年的隔壁邻居,到底还是看得太寻常了些,愧对了。

    

先人当初选择这里住下来,显见是因长江在此留下了那片江湾。但后来又发现,江流到了这里并没真改了脾气,水灾是常有的。于是追究到“风水”,以为那座立于右岸金字塔形的磨基山,虽特意立在那里,既显着迎接,也像是送行,终究还是有些突兀了。而江流左岸作为主山的东山则低矮许多,便在江边建了座“天然塔”,以为那样的高度,庶几可抵消一些“客山”的挤压。另说,磨基山又名孤山,建塔以对,可略慰其孤寂。管不管用我说不好,但古人的思索倒满满都是诗意:无论“主”“客”之谓,还是为山寻侣,对人与山川的那种安顿,现代人都未必能想得出来。

    

如今,站在幼时春游仿佛要走很远才能到的宝塔河,感受到的正是视觉上的平衡:没了天然塔,或许天便倾了地便偏了,有了,江水便再不乱闯,径直往下游行去。于是小城便有了生生不息的人众,南来北往的舟船,有了人生公开或隐秘的悲欢离合;进而作为一个进出巴蜀的军家必争之地,也就有了史称为夷陵之战的那场大战,,有了著名的石牌保卫战……如今,往昔皆已化作雕塑、碑刻、公园,散布于那座城市——面对它们,人就该恭谨地肃立了。

    

生活自然并非总那样撼人心魄。缓缓而行的江流时,也曾像母亲那样,抚慰过无数人细微却深切的生命之痛。即便一度官场得意、却因追随范仲淹革新失败而被贬为夷陵县令的欧阳修,也曾受益。

    

景祐三年(1036年),未满三十岁的欧阳修初到夷陵,想必也见过我正面对的江天,领略过那番情致。总有一种坚定,让人能感受柔软,也总有一种柔软,让人顿生从容。其时的永叔先生尚未自称“醉翁”,初到夷陵也曾郁郁寡欢。在夷陵任上虽仅年许,他却留下了五十余篇(首)诗文。其《望州坡》诗曾云:“闻说夷陵人为愁,共言迁客不堪游。”足见当时心情,而紧接的一句“崎岖几日山行倦,却喜坡头见峡州”,已略有欣喜。当黑夜过去,一篇《至喜亭记》,正是他献给世人的欢喜。如今,横跨长江的至喜大桥,恰是据此命名的。几年后他早已离开夷陵,所作《和对雪忆梅花》却有句云:“昔官西陵江峡间,野花红紫多斓斑。惟有寒梅旧所识,异乡每见心依然。”野芳斑斓,寒梅旧识,皆是与一方山水暗通款曲的知性知心,诗人始终铭记着的,正是那湾江流与小城给予他的深情抚慰。

    

诗中的“野花斓斑”一语,常让我想起他那首《戏答元珍》中的“野芳”:“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诗作于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年)。初到峡州,欧阳修与峡州军事判官丁宝臣(字元珍)交好。红尘世间,人和人莫过两种吧,或虽朝夕相对,却厌倦到终老;或远隔江湖,却怀念到哭泣。丁宝臣久闻欧阳修诗名,有诗相赠,欧阳修乃作诗以答。小小山城荒僻冷落,残雪累累,冻雷殷殷,却暗蕴生机一片。想起自己以多病之身在时光更迭中的客子之悲,以及早年作客洛阳,稔熟于洛阳牡丹的踌躇满志,遂有今日山城野花虽晚,自己全不在意之叹。一首看似俗常的应酬诗,透露的却是决不气馁的追求与志向,及极富哲理的人生思考:挫折虽叫他心潮难平,甚或有些许迷惘,但“野芳虽晚不须嗟”,来日仍可期待。人有志,竹有节。《东湖县志》(宜昌曾名东湖县)亦有载:欧阳修主政夷陵期间,“为政风流”、“教民礼让”,夷陵迅即“风移俗易”。足见他后半生的成就,早在夷陵已打下根基,且为后人认可。清人袁枚以翰林改官江南时,友人曾援引欧阳修驻足夷陵一事劝慰:“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

    

一晃,千百年如江水流去,上自屈子、昭君,,苏洵、苏轼、苏辙父子的前后“三游”,以及李白、杜甫等一应诗人大家,无论行经一瞥,轻舟已还,还是午夜借宿,驻留为官,皆已从那个小城悄然走过,历史的纷繁足音,悄然回荡于一线峡江的江天之间。城虽已非当年之城,倒是诗在、情在。

    

临江而行,从穿过三峡大坝变得清澄的江水里,我竟看见了自己。江边,有人正以一根钓竿“甩钓”着一条大江。小小人影与一条大江相比,何足论也?而那副情景,正可吟宋人诗句:“多少侯门天样阔,算来何似钓船宽。”长江自不会拒绝一叶蚱蜢小舟一张轻盈白帆,就连江边的土岸,也有情有意:岸在说,你是我千古浩荡的江流;江亦知:你是我分秒不舍的伟岸;紧挨着,无论冲刷浸润,亦自古直到如今。那也是一种爱吧。算来从生长于斯到十八九岁离家求学,与那湾江流亲近得毕竟短暂,当记忆的山林白云拂动时,生命已然迟暮。而此时,心中就像那天早晨我吃过的一个家乡糯米油饼一样,还是儿时味道,轻尝一口,整个生命,剎那间就芬芳四溢了。

    

欧阳修早已走远。心里有一条大江的人,或跟大江一样,年年岁岁都是浩浩荡荡的吧?

    

             2018.4.5清明 于昆明


本文刊2018年6月1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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