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桶菜籽油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7-24 03:54:36

导语:

           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爱,

           是不计任何成本和回报的。

           那就是:

           父母对孩子的爱。





01


中原大地,山水纵横。

豫南大别山脚下,有个山水小镇--方集镇。

方集镇有一个行政村,叫缸窑村。

信叶公路东西横穿乡镇。公路向北方向有两座小山丘,一个叫蛇山,一个叫龟山。

龟蛇二山,同向而峙,首尾相顾。附近的山坡上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是为蛇山生产队。

那便是家乡。


距老家门口五百米远左右,有一条小河。

小河在那一边,有一条中河,可能是以水流的大小来命名的。

河流到龟山处相汇一处,向北流去,入淮河支流。再一路向东。

龟蛇二山,不知亿万年,从大别山深处源头下来的水源,历经千万年冲刷,在山下形成狭长的冲积带。

祖上先民开田种地,世代相传,养育这一方百姓小民。

在中河与小河的间隙,有一片竹林,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

村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田地,山林,已经分到每家每户,因为竹子在上世纪的时候还算作经济作物,盖房,编筐,居民架黄瓜,育小苗,都是不可缺少的物件。

所以这一小片竹林就一直保存下来,没有分到户,每年还会专门找人看护。

河流冲积带,历经千年,土壤肥沃,而且都是沙质土壤,离水源又近,适合种植各类作物。

于是每家便分了一小块,有的种蔬菜,有的种瓜,有的种花生,春夏秋冬,四季不息,为这一方民众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能量和收成。



02

岁月如风。

转眼间,当年的青壮劳力已年过花甲,纷纷老弱病残。

种菜的已经故去。

种瓜的也没有了后继者,手艺失传。

不约而同的,整片的沙地开始种起了油菜。

搬迁到镇上的原住民,放弃了这方寸之土,让给自己的亲邻。

远方外出打工的人们,也无暇顾及这一年一岁的零星收成,主动让给左邻右舍。

于是,原来条块分割成几十户的地块,慢慢的整合成十几户人家,每家一块,自种自收。

春天来时,万花齐放,蜂蝶飞舞。放眼望去,一片金黄,掩映在竹林之中,亦风景如画。

仲夏之时,叶枯茎黄,荚粒饱满,只待主人前来收割归仓。



03


前一季的作物已经收上去了。

到了该点油菜的时候了。

上一季种的是花生。

听家里老人说,花生和油菜都不能接连种,接连种两季,就重茬了,下一年的收成就会大大降低。

因为同一种作物一季下来,对某一种肥料的吸收的差不多了,种完一茬后,需要给土地一个恢复肥力的周期。

父亲扛了铁锹,去翻挖属于他的那一亩三分地。

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对于种田,种地,种各种农作物,他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的见解。

这是他的工作。

是他的本事。

是他的专长。

更是他的骄傲。


地块狭长,左右两边皆是别家的,农用机械根本用上不,而且通向迪一片沙地的羊肠小道,机械也根本进不来。

耕牛这几年也基本上没有了,以前都是几家搭伙养一头牛,农忙的时候轮流用,闲的时候轮流喂放。现在农村的人越来一少,也没有几家能养牛了。

所以,父亲只能用铁锹一锹一锹的翻挖。

油菜籽很小,初苗也很小,如果地没有翻透,土疙瘩不打碎,苗就可能长不出来,要么吸收不到水分,干死了,要么被硬土压的出不了苗,到时候还要补种。

虽然秋高气爽,快到中午的时候,仍然颇有几分热度。

不多时,父亲便是汗水盈上满是皱纹的额头。

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不分昼夜的劳作,不到六十岁的年纪,已是头发灰白,浑身是病。

去年刚生场大病,做了手术,说是要休养,可是生在农村,如何让他闲的下来。

他要操心的事情还多着呢。

除了那把跟了他十几年的大铁锹,父亲还带了一个毛巾,一大杯凉开水。杯子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了,上面都是褐色茶渍茶锈。

翻不到一半,父亲体力不支,坐到地头的树下歇息,用毛巾擦擦汗,喝上两大口水,坐上一会。

中间羊肠小道的那头,有个远房的舅舅,也在翻地。

看到父亲停下也,也放下手中的铁锹,一起过来坐坐。

听说舅舅身体查出来不治之患,现在已经是风烛之岁,能多活一天,便都是赚的。

他们对死亡表现出来的淡定和豁达,让人吃惊。

两位老人有说有笑,还开玩笑说对方先死,就先送谁上山。

他们不怕死,怕的是一直死不了,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要让人来伺候,给自己的老伴,给孩子们增加负担。

他们永远觉得最不容易的是孩子,至于自己,该死就死了,阎王爷要命,谁也挡不住。


04


歇了大约十分钟,父亲站起来,继续挖。

地西头有个邻居表婶,活已经干完了,准备收工回家了。回头看父亲还有挖,就说道,

你个老东西,真不要命了啊,都瘦成这猴熊样了,还在这翻地呢。

父亲撇了撇嘴,回敬了一句,

表嫂子,我还没到时候,还能撑两年。要走你先走一步,你要是蹬腿翘辫子了,回头我找道先生给你敲镲镲。

哈哈。

到晌午了,该回去吃饭了。

父亲收了铁锹,把水杯放在地头的草丛里,下午过来继续翻。

断断续续,前后一共翻了两天,才算把这一块地给挖完了。

挖完之后,乘着大晴天,再晒上两天,然后等土疙瘩干爽了,再用锄头打碎,再平整一下,就可以点油菜籽了。



05


点油菜就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了。

一个人刨坑,一个放籽,顺便抓一把有机肥放在坑里,然后刨下一个坑的土刚好又填进上一个坑里。

地已经平整好了。

每一家的地之间有一条只够下脚的间隔。

东家这是我们家的,西家是表大爷家的。

那头还有表叔家,舅舅家,大伯家,四婶家的。

清一色的老爷们,老太太们,各自忙活起来。到了点油菜的这个时节,大家都乘天气好,把种子点上,以待来年有个好收成。

种子是去种子公司买的,而且必须要去种子公司买。

一是因为收成比自家留的黄色的种子收成好,颗粒也大。

二者,从种子公司买的高产种子不能留种,到第二年自己留的种子种,就立刻变了样了。

父亲身体弱些,扛了锄头,挑了种子和其它工具。

母亲则挑两担自己收存的天然肥料,来到地头,开始干活。

父亲拿着锄头,从地头开始,一个一个的刨坑,浅坑,深了把种子埋进去就出不出来了。

母亲则一手端着装肥料的簸箕,种子倒进一个大搪瓷碗里,放在肥料旁边。

先用手指捏一小撮菜籽丢进坑里,然后迅速的抓一小把肥料放进坑里,刚好把种子盖住。

然后父亲下一锄刨起的土刚好掩埋到前一个已经放好种子和肥料的小坑里。

一垅走完,就开始掉头点下一垅。

父亲母亲都是种田种地的好手,对这个流程轻车熟路,只是年岁大了,腰腿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力气也小了,手脚自己也就慢下来了。


种子点下去,接下来,等它们从土里长出来。

过不两天,父亲便跑回地里看看。

看看苗子长出来没有,长势如何,有没有趴窝没出的,翻开看看,是水多了,种子霉变坏死了,还是被小虫子给搬走了,还是干死了出不出来了。

趴窝厉害的,还要小心翼翼的走进去,不要踩到已经发芽出苗的,然后把原来的土翻开来,再补种一些种子进去。



06


春雷阵阵,惊动了冬天潜藏在各处的百虫千蚁。

各种田间地头的杂草,吸足了养分,也开始疯长起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野草的生命力顽强到让油菜等农作物只有让步的份。

所以,必须把它们除掉。

长藤的,短腿的,细腰的,爬行的。皆是不斩草除根,绝不罢休的物种。

有的叫的出来名字,有的无名之草,也默默的生长了不知几千年几万年。

父亲母亲扛了锄头,去给油菜地锄草。

先用锄头把草根刨起来,然后连根拔起,再扔到地头,让太阳把他们晒死掉。

根是不能断到地里去了,一场雨下来,它们又突突的冒出来了。不但吸土里的肥力,而且欺的油菜都长不起来了。

一垄一垄的拔,等清除完这些杂草之后,就要开始施肥了。

油菜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物种。肥既不施多,也不能施少。

施的太多,就像人吃的太多,成了胖子一样,油菜的茎叶长的太肥,把养料都消耗掉了,反而收成会下降。

施的肥料不够,植株太矮小,长不起来,花开的少,自然果实也就少了。

这可是一个技术活。

父亲及家里的种地能手们通过对油菜植株的生长态势观察,可以准确的判断出自己的油菜是刚刚好,肥力不足,需要施肥,还是肥料过盈,不能再添了。

头一遍肥,是给油菜植株拔节,长个子的。

第二遍肥,是给油菜开花结果,长果实的。

等到拔节吐蕊,将要开花的时候,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油菜是全国性的经济油料作物,无论西北的关中,还是江南的徽杭,无论是川贵云南,还是青海湖广,都大面积的种植。

每年开花时节,成为当地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引无数城乡之人,前去观览游玩。

而父亲种的这一片油菜,却只是为了给家人,给孩子榨一桶干净清香的菜籽油而已。



07


春华渐褪。

孟夏来暑。

天气越来越热,满地的油菜花也金黄不见,长出青绿的籽荚,整个一大片油菜,成了青绿色的世界。

叶黄而枯,落回根部,又回归土地,成为作物的养料。

自然的神奇循环,总是超乎人类的想象。

细长的籽荚内的果实,日夜吮吸大地的给养,只待它成熟。

两场丰沛的雨水过后,油菜已经开始黄尖,离它们的收获期已经不远了。

有经验的种植亲人和邻舍,是不会等到油菜黄透了才收割的。

因为等到它熟透了,收割的时候,稍微用力,便籽荚爆开,里面的果实就飞溅四处,无法收集。

而一旦遇到阴雨天气,便全部荚散籽落,烂到了地里,什么也收不到了。

到八成黄的时候,父亲和其他的亲人们,便开始拿着镰刀,进驻田间地头,开始收割油菜了。



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收割的时候自然是万分的小心的。

一手握住油菜杆,一手持刀,轻轻的一茬一茬的砍倒,放置在割后的油菜根茬上,晾晒一番。

晒的差不多了,要开始打油菜籽了。

父亲带好工具,厚厚的一大卷塑料雨布,一个连枷,一个筛子,一个收铲,两个口袋。

塑料雨布是放油菜杆的,连枷是打砸油菜的,筛子是过杂物的,口袋是装油菜籽的。

照例,还带了一大杯茶水。

天气好,叔伯婶姨,也都来了。

那个舅舅,听说没有熬过去年的那个冬天。他亲手挖的地,亲手播的种,没有等到他来收割,就已经故去了。

生老病死,一如这油菜,一茬一茬,生生不息。


父亲把地中间晾晒好的油菜秸秆腾开一块空地,把塑料布平摊在空地上。

然后抱起成捆的秸杆,头朝内,根朝外,均匀的摊放在塑料布上。

摊好之后,开始用连枷拍打。

连枷是以前打麦场的时候常用的工具。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种麦子了,它也大多悬挂在老房子里,见证曾经的历史。

现在,用它来打油菜,终于又派上了用场。

拍完一圈后,把秸杆翻个身,然后再拍打一遍。

秸杆上的菜籽纷纷炸开,散落于布中,所剩无几了。

把空的秸杆搂至旁边,继续抱装新的秸杆。


表叔表婶就在邻近的一块地上做关同样的工作。还有六七户亲人邻居,也都在忙着铺秸杆,打场子,菜籽过筛。有的已经开始烧打过的空秸杆了。

白烟袅袅,一番忙碌的景象。

父亲一边忙着干活,一边也不忘跟表叔们说东聊西,插科打诨。

说起了那个故去的舅舅,都纷纷露出羡慕的表情。都说他死的安逸。

头天晚上还有吃有喝,第二天早上起来发觉身子已经冰冰凉了。

没有痛苦的死去,对于老人来说 ,是最大的欣慰。

因为他们迟至暮年,知道死亡是必然的结局,如何面对这个终将到来的结局,只有想自己能在不知不觉中睡去,永远不再醒来。


讲到张家的老头子得了高血压脑血栓,没几天蹦达的了。

讲李家的媳妇厉害,不讲理,邻里关系也非常糟糕。

讲刘家的女儿是个苦命人,嫁夫死夫,生子亡子。

讲赵家的儿子是个争气的孩子,在城里赚了钱,把爹妈都接到城里享福去了。

讲孙家的孩子都出息了,当了大官,光宗耀祖,祖上坟头冒青烟了。


嬉笑怒骂中,岁月的沧桑,都成了可以一笑的谈资。

一问一答中,生活的苦难,都一如无足轻重的云烟。


日近中午。

父亲已经累了,已经饿了。

一天的活,下午还要再来。

表叔和表婶两个人干,动作娴熟,三十四年的干农活的老搭档,二人配合相当的默契,效率也高出许多,虽然比父亲来的晚,但是活却干的快多了。他们要坚持把活干完再回,哪怕是中午晚一点,这样,他们下午就不用再过来了。

那边的舅母已经收场,不用过称,装进袋子,扛上肩膀,就知道收成多少,与去年相比,是增产还是减产了。

吃过了午饭,稍作休息,父亲又回到了油菜地。

上午带来的工具都扔在地里。以前连根竹子,连棵菜苗都会偷的时代已经远去。

打了半天,塑料布里的油菜荚子的碎屑太多,就用口袋给装出来,撒在空秸杆上,等下再烧掉。

继续放秸杆,继续拍打。


终于打完了。

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计,拿起水杯,大口的灌几口水进去。然后操起筛子。开始筛菜籽。

先把菜籽上面的大的长的碎屑分拣掉,然后小碎沫和菜籽一起用铲子铲进筛子,把灰土从下面的细孔中过滤掉,而轻的籽荚沫屑,用手抓去上面漂浮的,余下的便扬起来,迎风吹走。

如何扬的老高,而后又全部落进筛子里,而又能让碎屑票飘走,只剩下干干净净的油菜籽,也都是父亲和老辈子拿手的技术活。

甩手扬起和下落之间,父亲的汗珠也随乌黑色的油菜籽一起下落。油菜籽落进了筛子,汗珠落进了脚下的地里。

等到全部弄完,已经是太阳西斜。

地里七零八落的都烧起了秸杆。

白烟升起,四散开来。

父亲点着了秸杆,把过筛干净的菜籽一多一少分两个口袋装好,用破布条扎系紧了,重的放一头,轻的放一头,然后再放上塑料布,筛子等各类工具,挑起自己一天的劳动成果,向家的方向蹒跚而归。



08


收成归来的油菜籽,还要在仲夏的阳光下晾晒三两日,才能存放起来,一是防止霉变,一大年的辛苦白费了,二也可以减少生虫的机会。

秋冬来临。

农活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父亲便把他收上来的两小袋油菜籽,用他的三轮车,拉到公路边的榨油坊里,榨出若干斤两的菜籽油来。

以前还是要交公粮的,什么水稻,小麦,油菜籽,都是要上交一部分给国家了。

现在政策有变,从表面上看,不用交了。

本来数量也不多,又是自己辛苦种的收的,不卖,也不交,自己亲眼看着它榨出油来,心里才踏实。

榨油坊里有两种榨油方式。

一是菜籽在他这里榨,不收钱,榨完油后,油拿走,菜籽饼留下。

二是榨完油,油和饼都取走,按每斤菜籽多少钱来收取加工费。

父亲连菜籽饼也舍不得给油坊抵加工费,宁愿另外给他加工费,饼也是要带回了。

那不仅是他劳动的成果,他还留有其它用途,回家拌饲料喂小牲口,或是再作肥料给下一季的农作物施肥,也算是物尽其用。

都是老熟人,老把式,也不用讨价还价,按说好的价钱,先把菜籽称一下。

其实,父亲在家里已经都称过了,自己的收成,心里总归是有个数。

然后算多少钱,零头抹掉。

把菜籽倒进榨油机的漏斗里,开动机器。

几十斤的菜籽,不一会儿完工了。

父亲带来了塑料桶,油装进去,还是热的,细密的泡沫飘浮在乌亮的油上面。

打个招呼,下年再来。

开动三轮,回家去喽。



09


油榨回来,还是生油。

虽然闻起来清香扑鼻,父母还是把它倒进锅里,烧开,滚上几滚,成为熟油,才放心。

生油炸熟之后,放在大瓦盆里,待冷凉后,再倒进油罐子里,倒进塑料瓶里。

油罐子里留在家里自己吃用。

塑料瓶饲料瓶里装了,留给孩子。

他们从外地回来之后,临走的时候,带上三两瓶,够吃些日子。

他们在外无论吃的什么菜,什么油,终归没有父母自己亲手栽种,自己收割,自己榨取,自己熬熟出来的油放心。

就这么一桶油,从挖地,到播种,到施肥,到除草,到收割,到打场,到晾晒,到榨油,到炼熟,到装进瓶瓶罐罐,到孩子的餐桌上,吃进嘴里,吃进胃里,化成营养,融解在孩子们的身体里,血液里,心里,灵魂里。

这是一桶普通的菜籽油。

这是一桶普通的父母给孩子的一桶放心油。

这是一桶父母给孩子浓浓的亲情。

这是一桶无言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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